蔡春猪：爸爸爱喜禾

蔡朝辉的出名是因为他不到3岁的自闭症儿子喜禾。

　　他在网上以蔡春猪的马甲风生水起，《给儿子的一封信》被阅读了18万次，转载了2400多次。人们莞尔于这个父亲调侃的姿态，笑过之后却湿了眼角。其实之前，这种笑中带泪的幽默，早已在“爸爸爱喜禾”的微博上赚取了无数粉丝，2011年2月开帖的微博，如今粉丝超过9万。

　　他出版了人生第一本书《爸爸爱喜禾》。前半部分是微博的结集，后半部分里，蔡春猪俯下身来，以喜禾的视角看这个世界，尝试理解儿子心里那些未被常规表达的快乐与忧伤。

　　自闭症是一种先天脑部功能受损伤而引起的发展障碍，终生伴随，缺乏医治方法。其发病率目前已达到千分之六(相当于1:166)。

　　名声让蔡春猪有了更多深入自闭症圈子的机会。2011年12月，他参加首届全国自闭症儿童家庭暨社会援助机构大会，茶歇时间里过来要签名的人一拨接一拨。

　　主办方邀请他上台发言，蔡春猪拒绝了，因为一口湘音浓重的普通话让他对在公开场合讲话有些紧张，同时他也惧怕被树立为“典型”，惧怕被贴上“父爱如山”的标签。“网上可以调侃，可以戏谑，可以放荡，但真实世界里必须说点正经的，那干脆不说好了。”

　　他很散漫。开会那天，蔡春猪迟到了将近两个小时，因为他改变不了“夜猫子”的生活习惯，头一天打游戏、发呆、上网、写剧本到凌晨5点，9点会议开始的时候，他在家补觉。

　　与伟大的“自闭症之父”相比，他更认同“凡人蔡春猪”有点小聪明、有点特立独行、有点悲天悯人的情怀，也有些逃避，不喜欢用责任的重担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。不过，他相信黑格尔存在即合理的哲学，“对我的任何解读都有其合理性，他们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那一面。”

　　不走寻常路

　　蔡春猪微博的签名是：“犬子在，不远游。游必有小芳。”签名原本只有前半句，“游必有小芳”是后加的。蔡春猪说，别人越是把他捧成伟大父亲的形象，他越是要故意往下“拉”。“八十年代有种逃避崇高的风气，我就是一个逃避崇高的人。”

　　这种故意往下“拉”的风格，贯穿了蔡春猪所有的文字。他赞美妻子说很爱她，接着下一句话就是“我能用两句话省掉化妆品的话，我愿意说”。喜禾被诊断为自闭症之初，他在微博里写下“我知道我胡作非为的日子过去了”，但没过多久就开始玩世不恭：“看报纸说美国刮了一场巨大的龙卷风，甚至把孩子从父亲手中刮走了。我应该去美国的。”

　　他以戏谑的姿态写喜禾“我儿子每天在客厅跑来跑去就没停下来的时候。你说，我能利用他的动能发电吗？”

　　他以调侃的姿态写未来“说实话，我们说不好喜禾的明天会怎样，但他的后天很明确去爬山。”

　　他以放荡的姿态写命运“有一个女孩，当年我追她的时候她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。时隔多年各奔东西，我为人父她亦为人母，现在总算有共同语言了她儿子也是自闭症。”

　　并非一开始就以玩笑示人。诊断初出的头一个星期，蔡春猪和妻子两人，互相看一眼，眼泪哗一下就掉下来。他在微博里写道，“回家路上，四环滚滚车流掩不住我的哭声。郭敬明说对了，我的悲伤逆流成河！”

　　但煽情不是他的风格。他喜欢调侃一切，不仅仅是戏谑不幸。此前在网络文学风行的年代，他那篇模仿王小波的《手淫时期的爱情》盛传于江湖；之后，在东方卫视脱口秀节目《东方夜谭》里，他插科打诨，与搭档刘仪伟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
　　三天沉沦之后他振作了。用蔡春猪自己的话说，振作的标志就是，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开玩笑。

　　“我喜欢开玩笑，凡事都是开玩笑的态度。这样做的好处是：大家愿意听我说话。”蔡春猪没有说错，这种非寻常路线，让他的文字迅速在素来悲情凝重的自闭症圈子里打开局面，并扩散到圈外。

　　特立独行与成长经历有关。他曾经就是不走寻常路的少[FS:PAGE]年：初中毕业后考上职高，学机电，学了两年觉得没意思干脆不读了，至今攒着的是张初中毕业证。离开职高后的那几年，他混迹于各大高校当旁听生，在武汉大学听中文系的课；在北师大听中文和艺术系的课；在北大听了两年的课，其中一年在作家班。多年之后，他很骄傲：“我虽然没上过大学，但听过很多名家的课，像季羡林、钱理群、陈平原、王岳川，都听过。”

　　他那些职高同学，留在了湖南新化的老家，务农、跑运输、做点小生意，闲暇时最大的娱乐就是打麻将。

　　文学和艺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蔡春猪。作家里他欣赏沈从文，导演里他推崇侯孝贤，两人的共同点是对强烈的情感从来不用力表达，而是隐忍克制地呈现。比如沈从文写船夫的死亡，对生死一瞬的挣扎淡然带过，转而描写岸边他物。“我写微博就是学沈从文啊。一些东西千万压制住，我从不写辛酸的话，如果看到中间夹了辛酸的词就删掉，我只写事情，但你能感到又好笑又辛酸。”

　　“越是好的东西越是要隐忍节制，让那种张力在，不直接是一种美。”

　　深夜的忧伤

　　对蔡春猪的采访是在他常去的一间咖啡馆进行的。他每天午后来到这里，先打两小时游戏，再开始上网或者工作。大约下午3点，已熟知其习惯的店家会送来一杯拿铁咖啡，他固定在这个时刻喝咖啡，固定喝这一种咖啡，不是因为喜欢拿铁，而是因为所有的咖啡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，只要能让他在这里消磨掉一下午的时光。

　　这个穿休闲衬衣、戴粗框眼镜、在网上插科打诨放荡不羁的男人说，前一天夜里，他差点儿泪流满面，但不是因为喜禾。

　　深夜的忧伤如巨浪袭来，是因为他在读曹孟德的诗：月明星稀，乌鹊南飞，绕树三匝，何枝可依。“这是何等的意境。”

　　蔡春猪说他经常有这样的时刻。有一天看到一条新闻，说人类如果要冲出太阳系，以光速前进都需要600年，他突然觉得很悲伤，为这趟一生也走不完，注定会死在路上的旅程。

　　他喜欢看星际图，看到长城下的一块砖，或者西北一把有历史的土都会心有感触。“时间感和空间感一下子就出来了，人类文明几千年都微不足道，更何况个人几十年的寿命？沧海一粟。好好活吧。”

　　网上那些笑谑文字的背后，是一个在深夜无人之境忧伤的男子，他的悲悯和恻隐来自于对人的关注。他喜欢富有人情味儿的东西，比如王维和李商隐的诗，后者本身就是个活得很挣扎的人。他不喜欢李白，李白的诗缺失人间感受；也不喜欢杜甫，因为杜甫太“人”了，有太多的现实关怀，很累。

　　浪漫的因子与生俱来。初中语文老师评价少年蔡春猪的文字里有浪漫主义的气息，于是，这个十几岁的农村孩子给自己取的第一个笔名就是“浪漫”。其实，那时的他并不知浪漫为何物，多年之后，临近不惑之年的蔡春猪如此解读这个词：浪漫有很多负面的含义在里面，有责任感就浪漫不起来。郁达夫是浪漫的，给妻子造成了很大的伤害，但也只有郁达夫，才能写出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。

　　蔡春猪已经设想好，等喜禾长大一点，要带着他到处去游玩，去西藏、去内蒙；去看瀑布、看大海、躺在草原上看星星。

　　躺在草原上看星星的时候听内蒙古的长调。蔡春猪特别喜欢的音乐是乌仁娜的长调。“蒙古民族几千年的历史，悲欢离合全部在这样一个曲调里。听长调的时候可以想象，万里草原上，没有电灯，只有一个孤独的人在唱，与星星对话。”

　　去神话化

　　2011年12月那次自闭症会议结束后，粉丝们围住蔡春猪，请他签名，与他合影。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一个接一个响起，蔡春猪站在那里，面带笑容，身边的粉丝流水不息。

　　“别神话了他。”蔡春猪10多年前在时尚杂志时的一位老同事说。

　　老同事眼里的蔡春猪，幽默、不装、喜欢自我开涮、文章写得好，但与他相处也需要坚强的神经。“他就是个大男孩，不那[FS:PAGE]么有责任感，还是个拖稿大王。”

　　蔡春猪认同这个评价，“我是一个逃避的人。”拖稿的恶习和夜猫子的习惯一样改不了，每当他写不出稿子时就想：“不写明天我会死吗？不会。那就睡觉吧。”他把手机关掉，MSN断线，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里与外界隔绝。当被问到“编辑开天窗怎么办”时，蔡春猪想了想，答道：“开天窗他会死吗？”

　　喜禾刚被诊断成自闭症时，蔡春猪以为自己的生活会就此断裂，但实际上，他的生活并没有显著的改变。他对喜禾并非完全没有焦虑，“但我更愿意把焦虑交给另外一个人，那就是‘时间’。”蔡春猪说。

　　心态的渐复平静，与他深信老庄之道有关。蔡春猪甚至认为每一个中国人骨子里都是道家，听天由命、随遇而安、无为就是作为。“我与喜禾，是一起在规律中前进，顺应而不是抗争。”

　　他最怕被别人扣上责任感的帽子。“我只是喜欢我儿子，在能力范围内愿意为他做一些事情。但让我太卖命，也做不到。”

　　如果多努把力，蔡春猪或许可以挣更多钱养家，但他不愿太拼命，因为那意味着牺牲消费、牺牲享乐。

　　生活中的蔡春猪，爱好很多。除了打游戏和看书之外，还喜欢下军旗，喜欢动物和植物。他曾在自家阳台上建过生态园，把看得到的虫子都抓回家养。他喜欢观察动物界的生态关系，在自建的生态园里，亲眼见到蜗牛通过“自杀”的方式自我控制数量。由此他想到了自闭症的喜禾。“这些孩子长大后可能不会结婚生子，这也是人类自我控制数量的一种方式，他们在人类里承担这样的任务，他们是人类的一部分。”

　　对喜禾，蔡春猪心中有一些可以称为信念的东西。除非万不得已，他一辈子不会给喜禾办残疾证。他接纳喜禾的所有特质，但不接纳社会对这个群体的评判。“怎么是残疾人呢？他只是更极端的一个人，在我心里，他只是和我们不一样。”

　　蔡春猪热爱北京，毫不介意这座城市的灰霾频生与大而拥堵。蔡春猪认为北京是唯一能收留他这样没关系也没学历的人的地方。“北上广深与中国别的城市相比，是另外一个中国。”

　　蔡春猪与老家已经格格不入。有一年春节，在家乡呆了一段时间后他很不快乐。母亲问他怎么了，他说：“想家了”。母亲很伤心：“难道这不是你的家吗？”但在蔡春猪看来，北京才是他的家，矫情一点说，是他的精神家园。

　　自闭症儿童家庭暨社会援助机构大会结束之后，蔡春猪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协和医院。他要写一部关于医生的剧本，去讨论一些细节问题。喜欢逃避的他逃避不了挣钱养家，妻子为了喜禾已经辞去工作，他是家庭的唯一收入来源。华灯初上的时刻，在东三环的滚滚车流中，蔡春猪开着车，在这座精神的家园里，为现实的生活奔波。

　　蔡春猪：编剧，作家，儿子两岁时被诊断为自闭症后，蔡春猪开设微博“爸爸爱喜禾”

　　微评语

　　蔡春猪是一个自闭症儿童的父亲。仅此而已。我们应该关心弱势群体，但如果过度强调，就变成了歧视。其实，自闭症儿童及其家属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。但这一切都基于一个正常人的生活，跟自闭症无关。当然，当事情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，能做到如此的洒脱不是一件易事

　　微语录

　　石油在地底埋藏了亿万年，只是到了近代探钻技术的发明石油才得以被发现。喜禾他们这样的孩子也是这个道理，不能说他们没有能量，只能说，我们尚未发明开发他们能量的技术。

　　2011年12月27日

　　三岁的普通小孩见到爸爸，会说：爸爸你怎么才回来？爸爸我想你……热烈而直白。我儿子见到我，只会随手一指说：杯子。我说：杯子。他说：杯子。我说：对，杯子。……我儿子的情感表达含蓄，节制，大面积的留白，回味无穷。太喜欢他这种很文人画的情感表达

　　2011年12月13日

　　喜禾快3岁的人总被别人当成2岁，这是他们这群孩子的特点，童稚[FS:PAGE]期比普通小孩更漫长。动物世界，角马野牛生下来落地就会奔跑，而猩猩却有漫长童稚期。猩猩在动物界可是以高智商著称。所以我想喜禾应该也很聪明。

　　2011年11月7日

　　有段时间喜禾喜欢家里的小狗，他喜欢的方式就是抠小狗眼珠子，揪尾巴，抓它小鸡鸡。小狗疲于逃窜，半个月内迅速瘦了10斤。好在喜禾对小狗的兴趣只维持了半个月，现在喜禾看都不看小狗一眼，小狗迅速增肥20斤。

　　2011年11月3日

　　喜禾能完整的唱完一首《找朋友》。别光唱不练，明天真的找了个女朋友，这才算本事。

　　2011年12月27日

　　昨天旁边了喜禾一堂课，在老师的指令下，他有条不紊连续地完成如下动作：起立、手放后面，1数到20，把山楂片放嘴里……其中只有一个动作是自发性的，猜是哪个？

　　2011年12月20日